□何家卫
夏末初秋的雨,轻轻地敲打着窗台雨棚,滴滴答答,像是在弹奏一首温柔的催眠曲,也就在这天晚上,我早早地进入了梦乡,梦见了父亲,亦梦见了父亲的百草园。
一
父亲曾是鸬鹚乡山下村的一名赤脚医生,亦农亦医。20世纪六七十年代,他农忙时扛着锄头,与生产队社员一起,走在田间地头,专心务农,待到农闲时则背着药箱,走村串户,细心为有需要的村民看病。他深知乡亲们的疾苦,时刻关心着他们的健康。
父亲给村民看病时,他那双明亮的眼睛,总是闪烁着坚定的光芒,仿佛能洞察每一个病患的痛苦。他的嘴角总是挂着一丝微笑,给人以温暖和安慰。他遵循的是望闻问切、辨证施治和省钱这三条治疗原则。“治疗靠银针,药物山里寻”,是当时村民形容赤脚医生工作情况的一个顺口溜。
在山村,赤脚医生通常是一位“多面手”,既当医生又当护士,有时药剂人员不在岗,父亲还得站在药柜前给病人抓药。打开抽屉时,铜环会叮当作响,偶用铁棒捻药,“哐当哐当”声会在我们耳边反复萦绕。接着,他会把配制好的中药娴熟地分发在一张张方块状的牛皮纸上,然后小心地包好,再用小细绳像捆绑螃蟹一样把药帖扎好。
在那个物资匮乏的时代,山下村没有康庄公路,也没有电灯照明,连日常生活用品都要到公社里凭票购买,当然,其间更谈不上有充足而齐全的药物用于保障村民们的健康。村医需要点着“火篾灯”,去十里外的鸬鹚汽车站,乘坐沙湾班次的早班车,到百里外的县医药公司去采购药物。由于来回路途遥远,药品的价格不菲,即便大队能够帮忙贷款,采购到一些药物,可是村民很少有经济来源,想要看病、看好病,又怎么能支付得起昂贵的医药费呢?
因此,父亲便产生了“购买不如自采,自采不如自种”的想法。于是,为了缓解“药到用时方恨少”,综合利用药品资源,减轻村民经济负担,父亲在去医药公司购药、山里采药的同时,还会把一些适合种植的草药带回村里,试种在山下村医疗站后方的荒地里。日复一日、年复一年,父亲在地里种植的草药多了,有经验了,有了几百种,久而久之,医疗站人员就把此处种植的草药地块雅称为“百草园”。
二
小时候,我听父亲说,百草园里种有“天地合一”的天门冬、地肤子、百合和七叶一枝花,还有“春夏秋冬”的春柴胡、夏枯草、秋桑叶和冬葵子,其中寄生在桑树上的桑黄是一种稀缺且昂贵的菌类药。父亲还说,金银花是先开白花,后变黄花,黄白相间。一到花朵盛开,花丛中就有彩色的蝴蝶在飞舞,高空里还有红蜻蜓在盘旋,它们一不小心就会落入蜘蛛网,有翅难飞。秋天里,只要你站在百草园北侧,就能看到邻居家墙外那棵挂满红彤彤柿子的大柿树。当初,谁都没想到,每个柿子顶上盖着的那个“小斗笠”般的柿蒂也是一味降气止呕、生津止渴的良药。至于喜欢生长在林下的野生黄精和附生在腐木身上的“百草之王”鲜灵芝,它们是不适合移植在百草园里的,若你冒然植之,它们就会“水土不服”。
百草园就在医疗站的后方,而医疗站就设在原村小学的旧址里。
据说,学校的前身就是何氏祠堂,早年是给同族已故老人安放“灵魂”的厅堂。每当走进医疗站的时候,我都甚为惶恐,一是精神层面的惧怕,惧怕祠堂的陈年往事;二是生理层面的害怕,害怕被医生打针。有时,一剂药针打在屁股上,就会从臀部疼痛到足跟。然而,每天放学回家,母亲总喜欢叫我去喊父亲吃饭。因此,医疗站是我小时候最不想去又不得不去的地方。
一天中午,我到医疗站喊父亲吃饭,他正背着锄头说,要到地里去挖草药,并且说,很快就会回来。此时,我闲来无事,也乘势跟着父亲去挖草药。我们关上厚重的医疗站大门,锁上一把铁制生锈的“横向大锁”,而后向右转弯直走,再右转弯横走,行走了近百米,就到了医疗站房屋后面的百草园。不过,在经第二个右转弯的时候,是要经过木匠师傅家大门的。想要进入这个百草园,就必须避开守在大门前,瞪着凶恶双眼的两只大黑狗。每当陌生人路过时,黑狗就会龇牙咧嘴狂叫,但父亲肩膀上扛有“杠杠的武器”——锄头,狗又哪里敢侵犯我们呢?我通过这次的来回跟随,知道了百草园的所处位置及其秘密小道,也知道父亲平时不在医疗站给病人看病的话,就可能会在百草园这个神秘的地方除草。
三
百草园一般人是不能随意进去观看的,因此,外人是不知道有多少药物栽培在这里,要想知道草药的品种和观赏药物的花朵,也只有医疗站内部人员才能享有“特权”的了。也因为有了黑狗义务“值班”,还有小门锁的牢牢把关,百草园便成了村里“戒备森严”的一块要地。
一个周末早晨,我们几个小伙伴背着家里人,避开医疗站人员,偷偷地溜进了百草园,发现这里的药材非常多,目之所及皆是草药。看着这个百草园,既是草药区,又像风景区。况且,左侧石墙缝隙里生长多年的石榴树也开花了,红花与绿叶相互映衬,让人目不暇接;右侧墙脚的那株“苗条”的枇杷树,弯着腰枝,结着硕果,向阳而生。我们虽然对很多草药是不认识的,但相信这些草药大多是良药。其实,我们这次擅闯百草园是冲着看鲜花、采桑葚、摘枇杷来的。
说的也是,这是我们第一次品尝到特别有滋味的枇杷果。那个金黄色的果子,酸甜可口,让人回味无穷,欲罢不能。当提起小腿、跨着轻盈的小步准备离开百草园时,在草尖上闪烁着银色光芒的露珠,再次轻吻了我们的小布鞋。我们彼时虽湿透了小鞋,却也乐开了怀。
此时此刻,我们全然忘记了木匠师傅家有两只可怕的黑狗。当时,正巧遇上这家主人打开大门,听到“吧嗒”一声拉开门闩时,有种不祥的预感随之而来。是的,大门打开后,两只气势汹汹的黑狗从门内直奔而出。我们发现情况不妙后,迅速丟下手中的枇杷果,撒腿就跑,可在逃跑途中,竟然有只狗牢牢地咬住一位小伙伴的裤脚,久久不放,让我们吓得毛发倒竖。而后一位胆小如鼠的小伙伴,双腿发软,自己先在半路上摔倒了。这时,他灵机一动,脱掉脚上的一只鞋子,拿在手上,举在高处,晃着鞋带,接着扔向远处。刹那间,狗认为是一只从天而降、可以食用的“馅饼”,就追着刁起,迅速调头后退,我们才得以脱身。
汲取了此次“出园不利”的经验教训,在以后的岁月里,我都是紧跟在父亲的身后,名正而言顺地来到这个百草园。
四
在百草园,父亲也会手把手地教我如何使用锄头翻地、除草,如何施肥和剪枝。在赏花的同时,他还会详细地告诉我一些常用草药的性味、功效和使用的注意事项。
从小受到父亲的熏陶,我在小学阶段就学到了比同龄小伙伴更多的药学知识。一年夏天,我上山采集到了一些中草药,回家经过加工,免费赠送给医疗站。凑巧的是,此举被一位公社里的“驻村同志”发现后,问了我的名字、年龄和就读学校。次日,他写了一篇通讯稿,递交鸬鹚公社广播室,由公社广播员作了宣读,说我年纪小小,就懂得识别中草药,又无偿赠送给当地医疗站,这种行为值得表扬和广大社员学习。记得这篇稿件在广播里连播3天,我很是自豪。
巧合的是,这次公社的广播宣传也成了对外宣传百草园的契机。当时,县里对山下村医疗站的办站实践经验作了批文推广,加上平时外来病人的口口相传,附近村民都知道山下村有一位优秀的赤脚医生,一个像样的医疗站和一个有名的百草园,各医疗点纷纷派赤脚医生来参观学习,还在村里成功举办了两场种植草药经验交流会。从那以后,百草园在沙湾和英川两片区各大队医疗点得到了推广。
掐指一算,我们离乡进城40多年了。这些年来,每当在城里遇见故乡人聊起故乡事的时候,我都会自然而然地想起百草园,想起父亲当年在百草园翻地锄草、种植草药用过的那把锄头;每当我翻阅父亲用毛笔亲手抄写的那本《农村中草药知识摘要》时,我的眼前会不时浮现出他老人家在故乡医疗站为病人针灸、号脉、开方和配药时的身影。
次日早晨,窗台外清脆悠扬的鸟鸣声,把我从睡梦中唤醒。我立马起床,轻轻推开窗户,一阵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,让人感到心旷神怡。原来,我刚从故乡的梦里来,刚从故乡的百草园中来。父亲的百草园,我真的难以忘怀。